出自宋代吳文英的《思佳客·癸卯除夜》

自唱新詞送歲華。鬢絲添得老生涯。十年舊夢無尋處，幾度新春不在家。

衣懶換，酒難賒。可憐此夕看梅花。隔年昨夜青燈在，無限妝樓盡醉嘩。

唱著新作的詞，送走一年的時光。兩鬢的白發(fā)預示著自己已到老年歲月。十年的舊夢無處追尋，多少個新春，我都不是在家度過。

衣服懶得換，酒錢也難賒。可憐我今晚只能看看梅花。那一盞青燈，亮過了半夜也亮到了新年，四周無數(shù)的彩樓中，盡是勸酒聲與喧鬧聲。

思佳客：詞牌名，即《鷓鴣天》，雙調五十五字，上片四句，下片五句，上下片各三平韻。前片第三、四句，與過片三言兩句多作對偶。癸卯：公元1243年（宋理宗淳祐三年）。根據(jù)夏承燾《吳夢窗系年》，當時詞人四十四歲，尚在杭州。

送歲華：送走舊年。

十年：是計整數(shù)，并非確數(shù)，其實詞人從公元1232年（宋理宗紹定五年）到蘇州倉幕，至公元1243年（癸卯年）已有十一年了。

賒（shē）：欠賬。

青燈：油燈。因燈焰色青，故稱青燈。

醉嘩：一作“翠華”。嘩，吵嚷，喧嘩。

此詞為除夕感懷之作。上片感嘆年華消逝，自己卻經(jīng)常羈旅在外，無法歸家；下片感嘆自己之貧困潦倒，并作貧富對比。詞人悲今悼昔，抒發(fā)了窮愁潦倒，寂寞失意的孤苦之情。全詞采用自訴的形式，既有景物形象描寫，又有議論感情傾訴，顯得情深意真，富有感染力。詞作純用白描，了無彩飾，直抒胸臆，感時傷老，人生如寄的悲哀滲透于字里行間。

“自唱新詞送歲華，鬢絲添得老生涯”一韻，下筆點題，除夕之夜，本該全家團聚，共同歡樂守歲，可是詞人卻獨自一人吟唱新詞，來送別舊歲，新春佳節(jié)沒有帶來喜悅與快得，只不過在身老江湖的生涯中又多幾絲白發(fā)，多了幾分老態(tài)。何等悲涼，何其酸楚。開頭二句語言極概括，內涵極豐富。一開篇詞人通過聽覺、視覺，仿佛聽到了哀婉的樂聲，看到了新詞中的悲苦情調，真是先奪人，一下子帶入了詞中的境界。緊接詞人又由聲及人，展示了除夕之夜詞人的落寞形象，進而透過形貌窺視到了詞人的心態(tài)。古人有除夕守歲迎新年的習慣。詞人既不說守歲，也不說迎新，而說“送歲華”，送走的不是舊歲，而是詞人的年華，這是老人才有的珍惜生活又無可奈何的心緒。于是才只好用“自唱新詞”的特殊方式來宣泄韶華逝去又無法挽留的苦衷。“自”字、“新”字，將尋找慰藉、解脫時的寂寞煩惱和難耐凄涼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“生涯”前冠以“老”字、“添”字，既是實情又是務虛，渲染精神上的恐慌、憂傷。送舊迎新之際，自己的生涯中一無所“添”，“添”的只有白發(fā)、只有衰老。深刻地寫出詞人一生的浪跡潦倒，而新的一年又將有何遭際，不堪想象，用語何其凝練，又何其悲苦。“十年舊夢無尋處，幾度新春不在家”一韻承“天涯”而回首往事。“十年舊夢”指的是蘇州十年的客寓生活。據(jù)夏承燾《吳夢窗系年》證：夢窗從理宗紹定五年（1232年），三十三歲始，在蘇州為倉臺幕僚，有“十載寄吳苑”（《惜秋華》）之語，在吳共居十年之久。這十年正是詞人部華正茂之年，但生活得并不理想，幕府生活大多是陪同僚們游山玩水，迎來送往，酒席宴飲，吟詩填詞，流連聲色之事，如此虛度年華，無所作為的十年，詞人用“舊夢”喻之，過眼煙云，無處可尋，也不想去尋。往事不堪回首，只有“鬢絲添得老生涯”。如《木蘭花慢·送翁五峰游江陵》詞說：“嘆路轉羊腸，人營燕壘，霜滿蓬簪”。《喜遷鶯·福山蕭寺歲除》詞說：“誰念行人，愁先芳草，輕送年華如羽”。另首《喜遷鶯·甲辰冬至寓越兒輩尚留瓜涇蕭寺》詞又說：“冬分人別。渡倦客晚潮，傷頭俱雪。……幾處路窮車絕。……兒女相思，年華輕送”。《八聲甘州·陪庾幕諸公游靈巖》則嘆“問蒼波無語，華發(fā)奈山青”。《夜合花·自鶴江入京泊葑門外有感》詞：“十年一夢凄涼。”《唐多令·惜別》詞：“年事夢中休。花空煙水流。燕辭歸、客尚淹留。”上述諸詞都可作為“十年舊夢無尋處”的注腳。離家羈旅他鄉(xiāng)，本希有所作為，現(xiàn)在身老江湖，落拓無成，自然更加思念家庭。詞人祖籍在四明（今浙江寧波），
而四明行跡無考：其平生游處，題詠大多在蘇、杭二州。癸卯冬天詞人是暫時到杭州（見《滿江紅·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》和《喜遷鶯·甲辰冬至寓越兒輩尚留瓜涇蕭寺》，家眷并不在身邊。因此發(fā)出“幾度新春不在家”的感傷。詞的上片，緊扣“除夕”詞題，自抒韶華逝去，事業(yè)無成，骨肉分離的凄涼之苦。雖用自述方式卻不覺呆板，詞人力圖用形象展現(xiàn)情思。如“自唱”、“鬢絲”、“舊夢”、“新春”等詞語，都能引發(fā)豐富的聯(lián)想，補充生動的藝術形象，加深理解詞人孤獨一人，在除夕之夜的百無聊賴的煩惱心緒。短短四句詞，詞人的潦倒和衰老的形貌情態(tài)，躍然紙上。

“衣懶換，酒難賒，可憐此夕看梅花”一韻，寫現(xiàn)實生活。舊時除夕之夜，大人小孩都要換上新衣，祭祖，吃團圓飯。而詞人一人過年，沒有一絲情趣，“衣懶換”表現(xiàn)詞人頹唐、疏懶神態(tài)。孤獨一人的文人，離不開酒來解憂，曹操《短歌行》中說：“對酒當歌，人生幾何？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。慨當以慷，憂思難忘，何以解憂？唯有杜康。”而詞人此時卻無酒，“難賒”二字，將詞人的貧窮尷尬狀態(tài)渲染殆盡，也將詞人無以解憂的煩惱和盤托出。這表明詞人到了杭州以后，并未遇到好的機會，生活依然貧窮不堪，正如《喜遷鶯·甲辰冬至寓越兒輩尚留瓜涇蕭寺》詞中形容：“幾處路窮車絕”。但正在情緒低落無以慰藉之時，眼前忽然出現(xiàn)了“梅花”這一美麗的意象，這是神來之筆。梅花歷來是人格、操身的象征，為文人墨客所喜愛歌詠的對象。“此夕”，與“除夕”詞題相扣，同時強調在這特殊的夜晚，特殊的心緒，梅花閃現(xiàn)在眼前，與詞人為伴，為知己，令詞人心頭為之一振，精神上得到莫大安慰，詞人從這一意象上似乎發(fā)現(xiàn)了自身的價值。雖然終身以清客身份往還于權貴之間，本有機會顯達，但卻“晚年困躓以死”，他詞中形容自己“白發(fā)緣愁”、“路窮車絕”以及此詞中的“酒難賒”等句，應是近實之語。其根源正如夏承燾所分析的：“夢窗交游，嗣榮王、吳潛、賈似道、史宅之諸人，皆一時顯貴，與吳潛、宅之，投契尤深，而竟潦倒終身。今讀其投獻貴人諸詞，但有酬酢而罕干求，在南宋江湖游士中，殆跡能狷介自好者耶。”（見《吳夢窗系年》）這里“可憐此夕看梅花”一句，激發(fā)了詞人面對人生的積極態(tài)度，全詞也由此振起。“可憐”二字微妙，空際轉身，由實就虛，梅花的出現(xiàn)為全詞增添了亮色。“隔年昨夜青燈在，無限妝樓盡醉嘩”一韻，用室外的熱鬧襯托室內的孤寂。“隔年昨夜”限定了時間，新詞從除夕之夜構思動筆，寫成已是新年開始了，一夜之隔，也是跨了年度。“青燈”，寫室內青燈熒熒，詞人孤身一人送別舊歲，又迎來了新年的寂寞凄清。而室外，家家戶戶，無數(shù)妝樓，燈火輝煌，盛筵酣醉，笑語歡嘩。這“無限”、“盡”字，襯出梅花觸發(fā)的一點生趣，終究讓詞人承受不住這入眼之狀，入耳之聲的刺激，撩撥，于是詞人的情緒起而復落。而這“無限妝樓盡醉嘩”的場面，又引發(fā)詞人對往昔的聯(lián)想、回憶，令詞境由此加寬，詞旨由此而加深，這室內室外同時落筆，熱鬧冷寂，雙層對照，令此詞言有盡而意無窮。集中類似寫法還有，如《祝英臺近·除夜立春》上片寫：“有人添燭窗，不眠侵曉，笑聲轉、新年鶯語。”下片則寫：“可憐千點吳霜，寒銷不盡，又相對、落梅如雨。”用他人除夜之歡樂與自己除夜之悲哀相對照，藝術效果極佳。詞的下片，前三句重點描繪詞人自己的形象，詞境十分鮮明，歇拍用對照手法，令詞的意境，詞人的創(chuàng)作思想更加突出、升華。

這首詞采取自述的方式，緊扣題目，縱橫交錯。送歲華，老生涯，新春，此夕，昨夜，從縱的方面落筆，脈絡明晰。鬢絲，衣酒，梅花，青燈，妝樓，從橫的方面鋪開，層次井然。“十年舊夢”，將縱的時間加深；妝樓醉嘩，又將橫的場面拓寬。另以“自唱”開篇，以妝樓醉嘩收尾，互相對照，以強大的反差，將詞人的嘆老嗟貧之慨表現(xiàn)更為突出，中間插入梅花的特定意象，又使詞人的形象增加亮色。襯出詞人思想的多側面，藝術手法的豐富多彩。

吳文英 : 吳文英（約1200～1260），字君特，號夢窗，晚年又號覺翁，四明（今浙江寧波）人。原出翁姓，后出嗣吳氏。與賈似道友善。有《夢窗詞集》一部，存詞三百四十余首，分四卷本與一卷本。其詞